【亞洲事實查核新圖像】政府干預和過度依賴科技平台 是亞洲查核組織的大挑戰

記者何蕙安／報導

香港大學新聞及傳媒研究中心副教授鍛治本正人（Masato Kajimoto）近期發布研究報告，描繪亞洲查核組織的發展版圖。他指出，在亞洲，政府插足或干預事實查核，成為事實查核工作的大挑戰，有必要盡力維護事實查核的獨立性。

「我們應該關注與思考政府、主管機關與科技平台在事實查核領域扮演的角色。」本身也是香港大學學生查核項目《Annie Lab》創辦人的鍛治本昨天表示。

鍛治本9月發布的研究報告〈更快的事實：事實查核高速擴張〉為亞洲查核組織近年的發展描繪出了一個相對完整的版圖，他也在9月29日在Google亞太信賴媒體高峰會上分享他對於亞洲事實查核運動的最新研究。

在這份研究中，鍛治本共向50多個查核項目發出了調查問卷，並輔以採訪，最終根據18個國家、40個組織的內容完成此份報告，當中也包括台灣。

他在研究中指出，查核運動約10年前從西方國家開始，過去幾年在亞洲蓬勃發展，尤其是新冠病毒大爆發的2020年。根據杜克記者實驗室（Duke Reporters’ Lab）的統計，截至2021年初，全球約有342個事實查核項目，其中有94個在亞太地區，比起2019年的39家增加了141%。

「實際上亞洲的活躍查核項目可能有高達100多家。」鍛治本表示，除了一些新成立的查核專案尚未被計入，也有一些來自政府主導的查核項目，被杜克記者實驗室視為缺乏獨立性，而不予以計算。

在報告中，鍛治本主要探討了事實查核工作受到政治力介入與依賴科技平台的隱憂，但他同時也有激勵人心的發現：亞太事實查核組織的工作充滿創新，包括借助群眾、科技力量打擊不實訊息，媒體素養教育也逐漸成為關鍵。

亞洲查核組織快速擴張

報告顯示，事實查核項目近年來在亞洲激增。以香港為例，在2019年6月動盪前，當地僅有《求驗傳媒》主要專注查核當地社群的中文資訊、並以中文發布報告；到了同年年底，已出現4家新的查核項目，包括中文的《傳真社》（FactWire）、《事實查核實驗室》，以及香港大學與浸會大學各有一個查核項目。

事實查核在馬來西亞也快速發展，有53年歷史的《馬來西亞國家新聞社》（Bernama）2020年3月上線成立《MyCheck》，目前有1個主編與4個查核記者；新的獨立事實查核網站《Faqcheck Lab》2021年1月也開始用英文與馬來語發布查核文章。當地熱門新聞網站Free Malaysia Today也設有「Fake or Not」的事實查核頁面。

在日本，事實查核也逐漸受到矚目，包括全國性報紙《每日新聞》（Mainichi）成立了25人的事實查核團隊，日本最大的報社《讀賣新聞》（Yomiuri）也在2020年首度發布了查核文章。在過去一年多，亞洲各地都有新的查核項目誕生，如新加坡的《Blackdot Research》、蒙古的《Fact Check Monglia》與泰國的《Cofact》等。

與此同時，大型的事實查核團隊也在該區域擴張，如亞洲最大的查核團隊《法新社》查核部門持續在更多亞洲城市設點、增加查核報告發布語言；印度的查核組織《Boom》與《Crescendo》也前進到印度以外的國家進行佈局。

儘管因為各自的語言、文化、數位環境與法律架構不同，每個國家都有其獨特的不實訊息生態系，但整體而言，亞太查核組織們各自面臨了關於涉及種族、宗教、政治、經濟與教育的社會分裂與極化的挑戰；其他的共同挑戰還包括：欠缺可信數據、不容易找到專家、事實查核耗時間、觀眾有限、欠缺資金、缺乏其語言的實用工具、缺乏特定專業領域的知識（如醫學）等。

亞洲多國政府自建事實查核

鍛治本觀察，綜觀亞洲各國，政府介入事實查核的形式可大致分為兩種，第一種是政府建立自己的查核組織，包括印度、新加玻、泰國、馬來西亞與越南；有些政府則選擇與媒體、平台和查核組織一起工作，如中國、印尼與台灣。

鍛治本指出，政府直接介入最直接的問題就是產生利益衝突，因為政府可能會試圖把一切引導到他們要的方向，〈無國界記者組織〉提出的年度各國媒體自由指標和部分學術研究就指出，，政治影響媒體在很多亞洲國家的編輯室並非罕見，甚至在一些司法獨立較弱的國家政府，也許不是動用到真正的審查，當權者就擁有合法權利，來決定「哪些是事實、哪些是錯誤」。

例如菲律賓總統杜蒂特政府曾多次公開批評當地查核組織《Rappler》與《VERA Files》，還表示要成立自己的事實查核團隊。

「『假新聞』這個詞被亞洲的政府與政治人物不當地用來攻擊他們不喜歡的新聞媒體。」鍛治本在報告中警告，隨著「事實查核」逐漸變成人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部分政府或有政治動機的團體，甚至可能會把事實查核當作「武器」。

政府插足事實查核領域  成為發展隱憂

有些政府強力介入事實查核領域，自行建立事實查核組織，如印尼政府2018年發布的闢謠網站「StopHoax」，與兩家越南獨立事實查核組織合作；或是中國政府在2018年上線的「中國互聯網聯合闢謠平台」，匯集了實質上由中國政府與共產黨控制的各家媒體澄清文章。

報告也指出，台灣的行政院以「公共行政合作夥伴」為名，插足到「LINE訊息查證」，這個頻道是LINE平台和四個查核機構的合作頻道。

鍛治本29日在Google高峰會上表示，政府干預事實查核的隱憂在於可能會「減損事實查核的公正性與可信度」，這一類的合作可能會被政府拿來宣傳，進而侵蝕了事實查核工作的誠正性，甚至進一步分裂或極化觀眾。此外，一但政府換屆，也會為帶來不確定性。

在疫情期間，對事實查核獨立性的思考，也變得更具挑戰。鍛治本指出，面對公共衛生與自然災難的不實訊息時，有10多家的受訪組織傾向探尋與政府共存的方式。

查核組織 V.S. 科技平台的合作與依賴

在這份研究報告中，鍛治本的另個重點是科技平台與事實查核組織的關係。

「亞洲的事實查核風貌不只被個別的政府組織影響，科技平台也有強大的影響力。」報告指出。

在眾多合作項目當中，最具代表的是臉書的第三方事實查核項目（3PFC）。該項目是與國際事實查核聯盟（IFCN）認證的查核組織結盟，付費請後者協助查核其平台上的不實訊息，臉書再根據查核結果、對含有錯誤資訊的貼文祭出處分。臉書在亞洲至少與13個國家、共23個查核組織合作。（編按：台灣事實查核中心也是臉書第三方查證合作夥伴之一）

3PFC的資金支持可能對於亞洲查核組織十分關鍵。在鍛治本研究的40家亞太查核組織中，14家組織員工少於10人，另有13家少於20人，當中有三分之二為非營利組織——意味著多數組織規模較小、也較難拓展其資金來源。許多參與研究的組織表示，與臉書的合作是他們主要收入來源之一。

「科技公司與事實查核組織之間的財務交易也應該受到緊密檢視。」鍛治本表示，儘管這些查核組織都是IFCN認證、具獨立性與透明度的機構，但與臉書的合作難免對其工作產生影響，例如可能使這些查核組織過度專注臉書平台、無暇顧及其他平台的不實訊息問題；此外，臉書豁免政治人物的貼文，不查證其言論，但是許多亞洲政治人物是傳播不實訊息的主要來源。

「（臉書）這種在西方可行的做法，不一定適用於亞洲的觀眾。」報告指出。

除了臉書，TikTok（抖音國際版）也在2020年10月發布其在亞太區的第三方合作項目，目前主要與在亞洲多國有查核部門的《法新社》、以及進軍南韓與泰國的《Lead Stories》合作。兩組織並未揭露是否有獲得TikTok的資金補助。

Google則是亞太區的另個主要支持者，但與前兩者不同，其作法主要是透過Google News Initiative、以協助或贊助舉辦訓練、會議與新聞相關的專案來支持查核組織，而非付費換取事實查核服務。另外也有一些組織協助影音平台YouTube標示出有問題的影片內容，但該合作並未涉及經費交易。

查核組織用多元創新的方法   扎根公民社會

儘管查核組織面臨不少挑戰，但鍛治本的調查也顯示，亞洲查核組織正透過多元創新的方式來輔佐與推廣其工作；該區域也有許多大學學術機構也成立相關查核項目，動員學生發布查核報告。

許多查核組織工作都超越了網路不實訊息查證，致力於喚起民眾認識不實訊息的風險與社會影響力，並以活潑的方式企圖吸引更多觀眾。包括台灣事實查核中心一系列的查證教學影片、菲律賓《VERA Files》的宣導影片、印尼《Mafindo》的「反謠言家族」影集等。其中《越南通訊社》還與饒舌團體合作，推出饒舌歌曲「No Fake News」。

圖：菲律賓查核組織《VERA Files》的宣導影片／擷自YouTube影片

運用科技力量  放大查核能量

科技與自動化技術的使用也格外令人關注。如日本非營利組織FIJ發展出三個APP程式，分別協助其會員監控、篩選出可查核的可疑訊息，以及傳播查核報告；台灣則有台灣事實查核中心與資策會合作，使用機器學習與人工智慧發展出「謠言捕手」，來收集、分類潛在有害的內容，判斷是否是已查證過舊謠言，節省查核記者的工作時間。

此外，「聊天機器人」也是亞洲查核組織熱門的對抗不實訊息工具，包括印度、印尼、緬甸、台灣與泰國都有推出LINE、WhatsApp或臉書Messenger的查證服務。用戶只要把可疑訊息發送給聊天機器人，系統就會比對資料庫內是否有相關內容，即時發送查核結果與相關連結。

鍛治本觀察到的另一個新趨勢是「群眾外包」（crowdsourcing），結合公民力量來打擊不實訊息。如台灣的Cofacts在2018年建立開源平台，招募志願者協助查核LINE上面的不實訊息，此模型也在2020年傳到了泰國。另個代表項目是印尼《Mafindo》，其2015年起採取公民與專業事實查核者融合的模式，迄今已有超過500個志願者、100位大學生加入其查核隊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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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Masato Kajimoto, Faster facts: The rapid expansion of fact-checking, News in Asia, 2021.09

首頁代表圖片：泰國數位部在2019年11月在首都曼谷成立反假新聞中心（ Anti-Fake News center ），圖攝於2019年11月1日開幕當日。（Reuters／Patpicha Tanakasempip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