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時代的資訊戰】「新冠病毒源頭」的不實訊息 成各國輿論戰新武器

記者何蕙安／編譯

不實訊息研究機構「數位鑑識研究室」（Digital Forensic Research Lab，簡稱DFRLab）與《美聯社》近日發布的研究報告，還原中國、美國政府或個別政治人物如何將「新冠病毒起源」的論述作為「輿論武器」，攻訐對手，或是引導輿論風向、轉移公眾對於政府防疫不力的質疑。

隸屬於美國智庫「大西洋理事會」的DFRLab與《美聯社》團隊花了9個月時間，分析中國、美國、俄羅斯與伊朗社群平台上逾百萬則貼文，發表報告〈武器化：新冠病毒起源的謠言如何變成一場論述軍備競賽〉，探討「未經證實」或徹底錯誤的病毒源頭論述如何在全球社群平台上傳播，以及相關的地緣政治後果。

此報告分析，在「散布病毒源頭」的背後，動機包括個人想要擴張其影響力；宣揚特定立場或有不實訊息歷史的內容網站欲向其死忠觀眾傳播特定訊息；擔心被自己的人民咎責因而怪罪代罪羔羊等。種種陰謀論最終變成國家之間互相指責的輿論戰。

「病毒起源論述」如何在資訊生態系中「傳染」

為了瞭解「新冠病毒是生物武器」論述的傳播，DFRLab與《美聯社》研究團隊鎖定美國、中國、俄羅斯與伊朗的資訊生態系，採取「滾雪球取樣」（Snowballing）的方式，以「新冠病毒」、「COVID-19」、「武漢」、「中國病毒」等關鍵字，與「生物武器」、「生物戰爭」等關鍵字交叉檢索，從上百萬篇社群貼文與文章中篩選出相關文章，再以發布日期、互動數等標準排序，最終建立了有311則社群貼文的資料集。 

根據資料集的內容分析，研究團隊共整理出四大主要病毒起源論述，其中兩個主要是直接關於病毒源頭，包括在中國盛傳的「病毒是被參加世界軍運會的美國軍人從美國迪特里克堡（Fort Detrick）基地帶到武漢」，以及被美國陰謀論者高度追捧「新冠病毒是從武漢的生化實驗室外洩」。

另外兩個病毒論述，則試圖解釋散播病毒的「政治目的」。最廣傳的說法之一是「美國為了弱化中國的經濟，故意把病毒傳進中國」，另一個論述則宣稱「美國基因改造出可以使特定種族染病的病毒」，後者通常是指中國人，也有部分宣稱是針對伊朗人。

圖1：新冠病毒源頭論述的主要關鍵字。研究者以顏色區分主要論述類型，並將每則內容中出現的關鍵字連結在一起，字體越大代表出現頻率愈高／擷自DFRLab報告

此報告指出，在這場論述之戰，中國從初期宣揚自身正面形象轉向負面攻勢，積極宣傳「美國軍人傳毒」的無根據陰謀論；俄羅斯與伊朗也指控美國發展病毒攻擊中國，推動國內反美論調。

檢視各國主要論述內容，研究團隊發現，在伊朗貼文中，「敵人」、「摧毀」、「弱化」等詞彙頻頻出現，顯示當地社會將新冠病毒視為國安威脅，而非公共衛生危機。

中國主打「美國大兵傳毒」的論述

報告指出，在疫情爆發初期，中國主要維持其一貫掌握話語權的做法，將自己描繪有能力、慈善、果斷的形象：中國一方面在國內控制輿論走向、逮捕吹哨人，將報導專注在政府防疫而避免歸咎責任；另一方面，中國在全球推廣親中訊息，希望逐漸提升外界關於中國與其政治體系的正面印象。 

不過，隨著時間過去，中國論述變得愈來愈強硬，特別是在國際媒體普遍報導中國是疾病的來源、以及美國開始不斷指控中國要為災情負責之後，中國開始展開回擊，反控美國才是疫情的源頭。

2月下旬，中國媒體首度拋出陰謀論：人民日報引用日本朝日電視台的節目，指美國疾病管制與預防中心（CDC）承認有1萬起流感死亡與新冠病毒有關；報導中並引述一個社群貼文，宣稱參與2019年世界軍運會的美國選手把病毒帶到武漢。環球時報等其他中國官媒在接下來數日接力報導該消息。

在這些報導中，雖然中國官媒的報導都有提及美國CDC否認該說法、引述專家說是翻譯問題導致誤解，但仍把陰謀論論點並列其中。這些報導也在之後受到芬蘭、紐西蘭等國外媒體轉載，在國際舞台曝光。

2月底，中國媒體正式展開對美的攻擊，一改先前主要正面報導中國應對病毒的作法，開始負面報導美國對於病毒的應對。

趙立堅為中國論述戰的代言人

此份報告中特別關注了中國外交部發言人趙立堅。認為在中國面臨愈來愈多指控後，趙立堅變成了中國反駁這些來自國外政府或媒體指責的代言人；不只如此，他也開始在推特上發起「疾病是生物武器」與「美國要為疫情負責」的論述。 

2020年3月5日，趙立堅還在記者會上表示「病毒起源尚未定論」，但一週後的3月12日，他就公布了兩篇主張美國是病毒起源的陰謀論網站文章；同日，趙立堅又鎖定美國CDC主任芮婓德（Robert Redfield），發布芮婓德的影片宣稱「疾控中心主任被抓了現行」、「可能是美軍把疫情帶到武漢」、「美國欠我們一個解釋！」

截至2021年2月13日，趙立堅在2020年3月12日與13日的關於「新冠病毒起源於美國」的一系列推文已經有8.2萬人按讚，4.7萬次轉推與引用，涉及至少54個語言，當中包括至少30個中國外交官與政府帳戶。

值得注意的是，儘管推特在中國被封鎖，但趙立堅的推特推文仍在中國社會強力發酵，除了多家媒體報導其發言，在中國社群平台微博上，文字標籤「#趙立堅連發五條推文質問美國」的瀏覽數超過3億次。

圖2：中國外交部發言人趙立堅在2020年3月12日發的一系列質疑新冠病毒來自美國的中英推文的其中一篇／擷自推特

中國外交部門與官媒協力 創造「美國是病毒起源」論述聲量

另一方面，研究團隊也企圖了解趙立堅在2020年3月10日到4月27日的11則推文的高互動數，是否來自網軍協同行動。

研究團隊的確發現了一些可疑的協同行動，例如與至少8篇趙立堅推文互動的137個帳戶，有約19%都已經被刪除或是被推特停權；另外，一些帳戶似乎已經沈寂了好幾週甚至數月，但忽然活躍起來，支持趙立堅的推文；還有些帳戶過去從未發文，突然開始轉推趙立堅的言論，但研究團隊無法判斷這些帳戶是否是為推播趙立堅推文所建立。

值得關注的是，研究者也觀察到，部分帳戶在分享趙立堅推文之前，是發布動漫與K-Pop等非政治主題，卻搖身一變投入政治討論。報告指出，這是散布惡意不實訊息常見的策略，行動者先以非政治主題吸引追蹤者，再逐漸灌輸政治主題的內容。

報告強調，雖然發現了一些企圖宣傳趙立堅推文的可疑行動，但整體而言，大多數互動並非來自機器人帳戶或是造假行動，而是中國在全球的外交官部門、中國官媒與採編人員合力創造出的聲量。

根據華府智庫德國馬歇爾基金會（German Marshall Fund of the United States）下屬的「保衛民主聯盟」(Alliance for Securing Democracy）的研究，中國使館與外交官在「戰狼外交」之下，積極在西方社群平台發文。中國外交官在2019年5月僅有約40個帳號，但一年後已大幅上升至135個；不只發文量大增，而且變得更具攻擊性與帶有陰謀論色彩。

美國陰謀論者與另類右翼為疫情源頭論述的推手

在這份研究報告中，美國是4個研究國家中唯一擁有新聞自由與民主體制監督的社會，未有根據的病毒起源論述理應可以受到新聞或事實查核的檢視而破解。但在此次疫情，陰謀論滲透到部分主流媒體與個別保守派政治人物，「病毒來自中國實驗室」的說法愈演愈烈，甚至引發仇外與種族歧視的隱憂。

研究人員表示，較棘手的是，最早關於新冠是中國研發的生物武器的說法，很明顯就是虛構；但之後論述逐漸調整為「新冠病毒是從實驗室外洩」，不管是刻意而為或是意外發生，雖然相關論點還是沒有證據佐證，卻很難完全排除其可能性。

在關於新冠病毒起源的論述中，最早介入的知名政治人物之一是共和黨參議員湯姆．科頓（Tom Cotton），他在2020年1月底就提出「武漢生物實驗室內有致命病毒」的說法，儘管他從未直接點名中國要為疫情負責，也強調自己「病毒是自然形成」的假說最有可能，但他的公開質疑與論述為另類右翼網站與陰謀論者提供了題材。

另一個重要人物是法律學者弗朗西斯．博伊爾（Francis Boyle），他多次提供了各種不同版本的生物武器論，例如「病毒是在加拿大被中國科學家偷走」、「病毒是在武漢實驗室外洩」、「在美國北卡州被創造」等。報告指出，博伊爾雖然多次提出了此類論述，但因為他1989年生化武器反恐法的起草者之一的背景，讓他的論述增添可信度，且不斷被陰謀論者引用。

博伊爾有宣稱病毒是生物武器的長年歷史，他過去也公開認為伊波拉病毒與茲卡病毒是來自美國實驗室的生物武器。

研究團隊分析了推特上最常提到博伊爾的前十名的帳號，當中有9個是公開的川普支持者，或是陰謀論匿名者Q的擁護者。

「病毒來自實驗室」論述　美國主流媒體與政治人物推波助瀾

陰謀論論點在去年2月首度出現在美國有線電視新聞中，當時福斯新聞主持人詢問醫生「病毒是否是中國創造」，儘管醫生當場否認，但已對美國廣大閱聽眾拋出了一個陰謀論的思考。

美國福斯新聞在2020年4月15日一改過去的暗示語調，首度報導有多個消息來源「相信」病毒來自實驗室，但可能不是生物武器，而是一個在實驗室工作的零號病人把病毒帶了出去，並宣稱世界衛生組織（WHO）與中國串通隱藏證據。該報導在臉書上互動數超過110萬次，並在推特上獲得超過6.1萬次轉推。

福斯的說法隨後被美國前總統川普接手：在2020年4月20日白宮記者會上，川普說他有高度信心中國實驗室是疫情的起源。當他被要求解釋證據時，他說他無權揭露相關資訊；國務卿蓬佩奧也在三天後說「大量的證據顯示病毒來自實驗室」、「最頂尖的專家認為病毒是人造的」。

直到川普任內最後一天，他仍大力批評中國要為疫情負責。報告認為，川普的動機主要是轉移美國公眾對於政府防疫不力的指責，把責任轉嫁到中國。

病毒起源輿戰早有案例  SARS曾被指是人工病毒

研究報告也指出，疫情的源頭被用於地緣政治資訊戰之中的做法，行之有年。早在1980年，蘇聯就有啟動惡意不實訊息行動，宣稱美國故意製造愛滋病病毒。

報告指出，較少人知道的，中國在韓戰期間曾經與蘇聯與北韓聯手，指控美國使用病菌戰術，造成許多中國人染病死亡。儘管美國否認、該說法也欠缺證據支持，中國與北韓仍舊堅持該論點，迄今仍有相關的學術辯論。

在2003年SARS爆發後，也有謠言指SARS病毒其實是起源於美國。不只有兩名俄羅斯醫學專家說SARS是人工病毒，當時中國有謠言宣稱美國與台灣發展與部署SARS病毒，攻擊中國。

2019年12月31日，微博上首次出現懷疑病毒與中美衝突有關的說法，指2003年SARS病毒是在伊拉克戰爭期間發生，而新冠病毒則是在美國與伊朗關係緊繃時出現，兩次疫情都是針對中國人。

報告指出，雖然這種論述的戰略並非新鮮事，但此次是首度被運用於全球規模的疫情。

輿論戰火尚未停歇

世界衛生組織（WHO）日前發布中國溯源報告後，針對英美持續呼籲中國公開分享數據，中國外交部發言人華春瑩在2月18日記者會上，仍繼續拋出「美國生物基地」的說法，暗示病毒可能來自美國，反譏美國才應讓WHO去「溯源」。直到今日，這場「疫情源頭」之戰仍未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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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DFRLab <Weaponized: How rumors about COVID-19’s origins led to a narrative arms race> 2021.02

AP News <Anatomy of a conspiracy: With COVID, China took leading role> 2021.02.15

首頁照片：在記者發布會上的中國外交部發言人華春瑩。（AP Photo／Andy W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