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人拜日本神」是崇拜軍國主義嗎? 學者:是民間「有應公」信仰的一種

「台灣人拜日本神」是崇拜軍國主義嗎? 學者:是民間「有應公」信仰的一種

記者:邱家宜、邱劭安;責任編輯:陳偉婷

近期網路上有一連串關於台灣與日本的傳言,除了說二戰結束後日本有30萬人留在台灣,子孫繁衍,至今台灣有十分之一的人(230萬)是日本血統;還說,台灣民進黨新潮流的政治人物,有很多是擁有日本名字的日本人。這些違反一般常識、明顯錯誤的傳言,卻能在社群媒體以各種變形版本大量流傳,成為資訊環境中一個值得關注的現象。

與日本相關謠言 多版本發散

圖1:網傳影片「高雄好可怕。 為二戰的日本軍國主義招魂」擷圖

除了前面兩則不實傳言,8月開始社群媒體也流傳一則「高雄好可怕。 為二戰的日本軍國主義招魂」的影片,內容是擷取高雄紅毛港保安堂「海府大元帥」出巡畫面。由於「海府大元帥」信仰所崇拜的是一位身份與時代迄今依舊撲朔迷離的日本海軍軍官及其屬下官兵,保安堂的出巡陣頭中,因此出現大量書寫日本官兵漢字姓名並印有日本軍旗圖案的旗幟,以及一群穿丁字褲男性扛著日本神轎等強烈日本元素。

各種版本的傳言除分享該段影片,並指證歷歷:「高雄好可怕。 為二戰的日本軍國主義招魂」、「現場的台灣青年還穿上日本人的兜襠布,扛着日軍牌位遊行。看看倭寇在台灣潛伏的有多少?」網友也貼文回應「台灣存在日本狗血統,早把中華民族血統擺一邊」。從「日本狗」、「倭寇」的指稱中可以觀察出,這則傳言與上述「台灣有十分之一的人是日本血統」的假訊息存在某種呼應。

根據查核中心的查核報吿,這則影片應是擷取自名為「阿佑電視台」的YouTube頻道,原始影片內容標示為「108.11.02高雄市鳳山區紅毛港姓李仔濟天宮張府尊王歲次己亥年金籙謝恩祈安五朝建醮平安遶境大典」,顯示這是5年前鳳山紅毛港地區「濟天宮」主辦的神明遶境活動。到了今年8月,臉書上流傳的傳言版本則都是在影片右上角標示有「微博視頻号 武力統一」字樣的版本,其影像經過重新剪接、畫質較差,並刻意凸顯有日本軍旗圖案及日本式神轎的段落,以對應傳言中「日本軍國主義」的說法。

台灣民間信仰中的「日本元素」

1895年中日甲午戰爭清廷戰敗簽訂馬關條約割讓台灣後,台灣曾經歷50年的日本殖民統治。經過半個世紀的文化接觸,台灣民間鬼神信仰參雜不少日本元素。根據中研院台灣史研究所研究員謝國興的研究,台灣民間信仰中的「日本記憶」包含兩個主要層面,一是所祭祀的神祇或對象中包含日本人物與日本物件;一是廟會活動中會出現日本式神轎(神輿)與陣頭(表演)。

謝國興研究指出,戰前(當時被日本殖民的)台灣的民間信仰中,就存在著少數祭祀日本人物的現象,這些日本人被視為神明,不過與日本傳統神道祭祀的神不同,這些「日本神明」多數是在台灣遭逢死難,這種對「死於非命」者的崇拜,與台灣民間「有應公」信仰具有親近性。除此之外,一些對台灣社會留下貢獻與遺產的人士,也會被紀念,例如負責興建嘉南大圳、烏山頭水庫水利工程的八田與一,就被立像祭拜

圖2:八田與一銅像/擷取自 西拉雅國家風景管理區

紅毛港保安堂拜「日本神」 是「有應公」信仰的一環

謝國興的研究表示,這些「日本人神明」,作為主祀神或陪祀神都有,除少數源於崇德報恩的社會風俗,但多數與平亂、戰爭有關。台灣在明、清時代移墾拓荒者多隻身前來,常見遭逢天災疫病、死於非命的無名屍骨,或因匪患、械鬥集體喪命者,地方民眾將其集中掩埋,立小祠祭拜,即所謂「有應公」信仰,就是對無主孤魂的祭拜,希望陰魂不要作祟,甚至助陽世祭拜者平安發財。

從這個角度,也可以用來理解高雄紅毛港保安堂為何為奉祀「海府大元帥」。

國立臺中教育大學台文系副教授林茂賢在受訪時也指出,網傳影片可以看出是一種宮廟「贊境」(向對方拜廟致意)過程。保安堂原先是一間祭祀無主孤魂的陰廟,當時撿拾到骸骨時,並不知道海府大元帥是日本海軍。林茂賢補充,台灣民間祭拜鬼神不分國籍,嘉義東石的「義愛公」生前是日本警察;而由於清法戰爭曾打到基隆,基隆的中元祭會準備紅酒、蛋糕、法國麵包,祭拜戰爭時死亡的西班牙、荷蘭、法國人,祭拜日本亡靈時就準備味噌湯、壽司。由此可見,台灣民間的鬼神信仰包容性極大。

圖12 法國公墓祭品(2020年)

圖3:基隆中元祭祭拜法國軍墓/翻攝自 國發會檔案管理局

保安堂「海府大元帥」的曲折身世

若追溯這位「海府大元帥」的身世,其中還經歷過一番曲折演變。根據現有相關記載,保安堂前身為高雄市小港區紅毛港「有應公」性質的小祠。1923起陸續奉祀「郭府元帥」、「宗府元帥」;1946年紅毛港漁民在海上撈到一個頭蓋骨,也入祀保安堂,稱「海府尊神」(海府大元帥)。1953年漁產豐收,漁民將小祠改建為小廟「保安堂」,經由這段歷史,可充分了解保安堂的「有應公」廟性質。1990年,廟裏一位不懂日語的乩童以日語自稱是太平洋戰爭中陣亡的「38號艦」艦長,請漁民將其骸骨送回沖繩故里。紅毛港漁民依此指示前往沖繩尋找,在沖繩護國神社「日本海軍紀念碑」上,發現了「38號艦」被擊沉的記錄。

根據謝國興的研究,故事中的「38號艦」,指的應該是編號第38的一組小型摩托艇小隊,而不是一艘船艦。二戰末期,日本海軍發展自殺式小型摩托艇,每艇乘座1-2人,編成「震洋特攻隊」,共147隊。謝國興認為,所謂「38號艦」應該是指駐沖繩地區編號第38號的「震洋特攻隊」。

不過民間信仰自有其邏輯,1991年「海府大元帥」再經由乩童「神示」,請哈瑪星(目前高雄港地區的舊時地名)造船師傅造了一艘長9尺(約2.7公尺)的三層軍艦,艦首用日文寫著「38にっぽんぐんかん」(38號日本軍艦),艦上有72名官兵,每月逢尾數3、6、9日(共9日)早上吹起床號,播放日本國歌與海軍軍歌,並訂每年農曆4月5日為軍艦聖誕日。後來紅毛港因高雄港擴建遷村,此一風貌特殊的信仰圈,也隨居民移住鳳山。

未提供相片說明。

圖4:保安堂供奉的海府大將軍/翻攝自 Facebook 紅毛港保安堂 貼文

歷史上保安堂「聖艦」並不存在

與台灣其他寺廟一樣熱衷於神明互訪的「進香」活動,由於廟中有奉祀日本軍艦及官兵英靈,保安堂選擇日本神社為進香對象。2018年,保安堂循例每隔3年準備前往日本進香時,擲筊卻無回應,經「請示」神明得知,海府尊神盼火化遺骸、舉辦法會,將「船上145名同袍」英靈引回保安堂奉祀。而145這個數字從何而來?原來法會(2018年9月15日)舉行前不久,保安堂志工上網查到二戰時期日本海軍一艘名為「蓬」的驅逐艦資料,認為其與該廟供奉的「38號艦」有關。

但謝國興考證指出,二戰時的日本驅逐艦並無編號,「蓬」係1922年開始服役的日本驅逐艦,1940年已改為護衛艦(日文名稱為「第38號哨戒艇」),1944年11月23日,該哨戒艇在巴士海峽遭美軍潛艦擊沈,艦長、官兵共145人喪生。

謝國興指出,保安堂的信仰內容,是將兩個不同的海戰事件(一在沖繩、一在巴士海峽)結合為一,廟中所供奉的那艘「聖艦」,在歷史上並不存在。不過保安堂在2018年的「招魂法會」上,仍製作了145面寫有殉職日、軍官兵姓名及職稱的旗幟(這就是傳言影片中所呈現的保安堂的陣頭內容),上面標明為「蓬38號艦」官兵,2018年之前關於沖繩軍艦的說法,也不再被強調。謝國興認為,相較於一些歷史上確有其人的台灣「日本神明」(例如白北川宮能久親王),保安堂比較屬於「附會型」的神明傳說。而「海府大元帥」出巡時使用日本式神轎為陣頭表演,則純然是一種生活記憶的自然留存(日本殖民台灣時,許多台灣人都曾親眼目睹日本式的祭典儀式)。

忠烈祠前身多是日本神社

謝國興的文章中提到,日本統治台灣時期,曾經以國家的力量由上而下大力推行日本傳統的神道信仰,設立各種等級的神社,目前有記錄可考的就多達200多所。除廣建神社,並要求各家戶都需奉祀「神宮大麻」(指祭祀日本天皇祖先神天照大神之伊勢神宮所頒布的神符,又稱「御札」)。二戰後期,日本加速在台灣推行「皇民化」,更經常要求民眾、學校師生集體參拜神社。不過戰後這些神社或廢或毀,或改作忠烈祠,其中1938年落成的桃園神社,迄今舊有主體建築仍然大致保存,1994年被列為三級古蹟,現為桃園市定古蹟。這些日治時期的神社遺跡,均可視為台灣日治時期歷史記憶的一部份。

圖5:桃園忠烈祠/翻攝自 桃園觀光導覽網

綜合上述可知,台灣民間奉祀「死於非命」之無主孤魂的「有應公」信仰型態,可以充分解釋保安堂奉祀「日本神」現象。而其陣頭文化中的日本式神轎、軍旗等日本元素,則與曾受日本統治長達50年的台灣民間生活記憶有關。從全台「忠烈祠」前身幾乎都是日本神社這點,就可以體會到,不同歷史記憶在同一空間中持續堆疊、作用的事實。

若要深究起來,藏於台灣民間信仰中的「日本神」還不只保安堂的「海府大元帥」一位,另外至少還有「義愛公」、「郎親王」(白北川宮能久親王)等。而近期不實傳言呼應「台灣有百分之十的人是日本血統」的說法,連帶把這種「有應公」式的民間鬼神信仰形容成「為二戰日本軍國主義招魂」,其中所隱藏的動機值得玩味。

文化解嚴後宮廟傳統重新「被發明」

政治解嚴也解放文化想像,這解釋了為何保安堂會在1990年代,才開始大力凸顯其「日本淵源」,並模仿各地宮廟(尤其是媽祖廟)前往(中國)祖廟進香的尋根之旅,不同的是,「保安堂」神明的淵源來自東瀛。從霍布斯班(Eric Hobsbawm)「被發明的傳統」的角度來理解,各地方廟宇神祇(的信徒們),都動態的在為其信仰創造傳統,保安堂自然也不例外。

台灣歷史的複雜性造就文化資產的多元性,來來去去的統治者們各自留下了軌跡,台灣自1980年代後期解除戒嚴後,之前受黨國「中華中心主義」框架所摒除的各種歷史、文化敘事逐步浮現,除了原本明鄭、滿清、國府這一線,以荷蘭、西班牙,以及台灣各族原住民族為視角的文化、歷史敘事也逐漸浮上檯面。日治(或日殖)50年間所留下的各種文化軌跡與記憶,早已深入台灣民間,即使經歷國府刻意清洗,至今仍是許多台灣長者親身經歷、及身所見的生活記憶。不論是流行音樂、中小學校大會操、學生制服款式等等,台灣人生活日常中與日本文化的親近性,迄今仍是隨處可見。1990年代之後,日劇、日本動漫所掀起的「哈日」風潮,到近期台灣前往日本旅遊人數爆量,可視為另一波日本文化影響的展現。

時代風雲變幻,二戰後期美軍曾經對設有日軍基地的台灣大舉轟炸,而如今美國卻是台灣重要盟友;美國與日本在二戰時互為敵國,保安堂所祭拜的日本海軍們,就是因艦艇在巴士海峽遭美軍擊沉罹難,不過時移勢轉,如今美日交好已無庸贅言,台日關係也朝正向發展,台灣有地方宮廟透過追溯其信仰起源,以「台日友好」、「日台交流」為其經營發展方向,卻因為使用日本神轎與旭日旗為神明出巡陣頭元素,而受到「為二戰日本軍國主義招魂」的傳言質疑,其操作「中華中心」主義,無視台灣50年日本殖民事實的脈絡錯置,痕跡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