製造暴動：虛假訊息與英國反移民街頭動亂

文/ 台灣事實查核教育基金會董事長 羅世宏

英國最近的反移民街頭動亂固然反映了多層次的社會問題，包括治安惡化、司法系統的信任危機，以及移民問題的政治化與尖銳化等，但極右派的網路虛假訊息操作，應該是最直接的肇因。觀察這次席捲英格蘭的動亂，其導火線是7月29日在英國紹斯波特（Southport）發生的三名小女孩被刺死、五名兒童被刺傷的事件。從7月30日起，一場又一場的反移民暴動蔓延至英格蘭各地，包括清真寺和警察都成為暴力攻擊目標，甚至有人企圖縱火燒毀旅館，因為後者被誤認為收容尋求庇護的偷渡客。事發至今，全英已有數百人因涉及暴力事件被逮捕，多人被判刑。

這不是英國第一次發生街頭動亂，2011年的倫敦騷亂仍令人記憶猶新。如同其他西方國家，英國社會也面臨移民問題的困境，極右派政客及其支持者不斷以反移民作為競選訴求，社會已因為移民/難民問題而充滿難解的矛盾。然而，在虛假訊息引爆街頭動亂的傳播過程中，社交媒體平台、粉絲眾多的「超級分享者」（super-sharers）、來歷不明的聚合新聞網站如Channel3Now，以及鼓動仇恨的極右派活躍人士，都扮演著不容忽視的角色。

《衛報》報導了英國民眾對此次騷亂的回應。有投書民眾目睹極右派新納粹分子對其他人進行無端的暴力攻擊。他將部分責任歸咎於保守黨政治人物的言辭，認為他們在過去幾年不斷以越來越荒誕的方式來妖魔化難民和移民，最終導致今天這種暴力局面。

根據路透社的事實查核記者Nick Vant指出，紹斯波特三名小女孩被殺的慘案發生後，旋即被一些不負責任的社交媒體用戶和極右派網站所利用。襲擊事件發生約5小時後，55歲的伯納黛特·斯波福斯（Bernadette Spofforth）在她擁有40萬粉絲的X平台帳號上發文聲稱，「阿里·沙卡蒂（Ali al-Shakati）是嫌疑犯。他是一名尋求庇護者，去年乘船來到英國，並在軍情六處的觀察名單上。」此一殺人嫌犯是穆斯林偷渡客的虛假訊息在社交媒體上迅速傳播。另一家名為Channel3Now的聚合型新聞網站稍後也同樣指名道姓地傳播這假新聞。這個虛假訊息一經社交媒體廣泛流傳，立即引發第一場街頭暴動。

圖1：英國發生兒童被殺事件，右翼網紅以假訊息將此事引導、操作為仇恨移民。2024年8月9日，北愛爾蘭貝爾法斯特反移民抗議活動中，一名抗議者高舉標語。/路透社

通常不公布未成年嫌犯姓名的英國警方與媒體，在民憤沸騰、街頭暴動星火燎原的情勢下，不得不公布已遭逮捕的17歲殺人嫌犯的真實姓名：英國出生的盧安達裔少年阿克塞爾·魯達庫巴納（Axel Rudakubana），並非網路謠傳的穆斯林偷渡客阿里·沙卡蒂。

病毒式傳播的網路虛假訊息推波助瀾下，虛假訊息的傳播速度和範圍遠超警方的回應速度，暴力事件也迅速蔓延各地。許多激起反移民抗議者的謠言純屬虛構，例如，《經濟學人》指出，網傳英國政府執行歧視性的「兩級警務」，白人受到的不公平待遇，但這完全是無稽之談。事實上，截止2023年3月，英國警察對黑人的搜查次數是每千人24.5次，對白人的搜查次數是每千人5.9次 。

偽新聞網站與極右派「超級分享者」

Channel3Now這個偽裝成新聞媒體的內容農場網站，在紹斯波特慘案發生後，迅速散布錯假訊息，也被認為是此次暴動事件發生的主要原因之一。根據BBC的調查報導，一則首發於這家網站的錯誤報導在X平台上被廣泛轉發。事後，一名據稱是Channel3Now主管的人在接受BBC記者瑪麗安娜·斯普林（Marianna Spring）採訪時承認，這篇錯誤報導的發布是「疏忽」，但並非「故意」為之。

Channel3Now 甚至就此「疏失」發表了「真誠的道歉」，並歸咎於該網站的「英國團隊」，聲稱已「解僱」需為此錯誤負責的相關員工。然而，英國媒體懷疑連這份道歉聲明文都是假的，據《每日郵報》使用五個獨立的AI語言查核工具檢查道歉聲明文發現，道歉聲明文充滿語法錯誤，而且有四個AI語言查核工具判斷係由 ChatGPT等生成式AI撰寫的。

此一事件的背後，也凸顯當前社交媒體平台疏於應對虛假訊息的傳播。雖然Channel3Now在報導錯誤後已公開道歉，其YouTube頻道已被停用，但這則誤導性的報導與社交媒體平台上擁有許多粉絲的超級分享者，已經合力點燃了多個城市的暴動。根據BBC的調查，Channel3Now的營運模式似乎是一種商業操作，透過聚合犯罪新聞來賺取流量。雖未發現它與俄羅斯政府有直接關連，但親克里姆林宮的Telegram頻道卻利用這些虛假錯誤訊息進行二次加工、放大與擴散，與俄羅斯網軍常見的不實資訊操作手法類似。

圖2：Channel3Now 指控紹斯波特慘案兇手的錯誤報導，稍晚於官網標示為「錯誤訊息」。／截自BBC官網

作為社交媒體平台超級分享者的極右派人士，在這次暴亂期間也扮演關鍵角色。《衛報》報導指出，以網名湯米·羅賓遜（Tommy Robinson，本名Stephen Christopher Yaxley-Lennon）為首的極右派人士在社交媒體上散播虛假訊息，進一步惡化了事態的發展。他們利用社交平台大肆宣揚反移民言論，煽動仇恨和暴力。特別是事發前已離境的羅賓遜，雖然身在塞浦路斯，卻能透過網路持續對英國局勢煽風點火。他的行為凸顯當前法律對於網路犯罪的力有未逮，儘管《線上安全法》（Online Safety Act）的立法已增加對惡意傳播虛假訊息的處罰條款，但在執行上仍存在著巨大挑戰。

這些極右派勢力的行為方式高度組織化，他們利用社交媒體的匿名性和全球性，將虛假訊息更廣泛地傳播給閱聽眾。比方說，安德魯·泰特（Andrew Tate）等網路名人透過放大這些虛假訊息，進一步加劇錯誤訊息的傳播。泰特聲稱一張顯示嫌疑人的照片就是紹斯波特襲擊事件的攻擊者，但這張圖片實際上是2023年在愛爾蘭都柏林持刀襲擊事件被捕男子的照片。類似情況還出現在法國安納西持刀襲擊事件，一些極右派分子將當時的嫌疑人照片移花接木地誤用於此次紹斯波特事件，進一步污染且為資訊生態創造更混亂的局面。

極右派勢力的利用與操控

 這些虛假訊息並非偶然產生，而是極右派勢力有意散播的結果。他們透過操控這些訊息來實現自己的政治目的，並煽動社會恐慌和分裂。根據《彭博社》的報導，隸屬於某一極端組織的成員近日計劃在英國一些伊斯蘭社區聚集的地點製造混亂，這些極端組織是透過Telegram等平台與英國極右派團體保持聯繫，進行跨國宣傳合作。

 這些極右派勢力的行動不只為了達到短期政治目的，更是為了長期的社會動員。他們試圖藉由散布虛假訊息來製造社會分裂，並利用這些分裂來鞏固自己的勢力範圍。這些團體還透過在Telegram上的所謂「積極團體」（Active Groups）招募新成員，鼓勵白人男性提高自己的身心韌性，參加街頭鬥毆，並透過張貼印有QR Code的種族歧視貼紙來吸引更多人加入。

這種極端主義的跨境運作，使得各國政府在打擊這類勢力時面臨了巨大挑戰。英國政府在面對這一危機時，試圖透過加強監管來遏止虛假訊息的傳播。首相施凱爾在8月11日警告說，社交媒體平台「不是法外之地」，政府將考慮更廣泛的監管措施，以應對虛假訊息的傳播。根據《彭博社》的報導，英國政府正在考慮重啟《線上安全法》中的關鍵條款，授權更多公權力來遏制有害內容的傳播。然而，現實情況是，這些極端內容的製造者和傳播者往往分布在世界各地，這使得執法機構在打擊這些行為時面臨巨大挑戰。

英國社會的應對策略

 針對這些問題，英國政府需要採取多層次的應對策略。首先，必須加強司法系統的投入，提升其公信力和執行力。根據BBC的報導，首相施凱爾已經宣布成立一個新的國家單位來處理極端主義活動，但這僅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要在地方層面建立強大的社區網絡，增強社區的韌性，以應對未來可能的社會動盪。

其次，政府需要與社交媒體、科技平台業者合作，以快速回應並遏止虛假訊息的傳播。社交媒體平台在此次暴動中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而平台方在應對虛假訊息方面不夠積極，為虛假訊息的傳播提供充足機會，甚至X平台的老闆也親自跳進來火上加油，彷彿唯恐天下不亂。比方說，擁有X平台的埃隆·馬斯克（Elon Musk）本人在推特上發表「內戰不可避免」的言論，並且轉發關於英國首相計劃在福克蘭群島設立「拘留營」的虛假訊息。這些煽動性內容的存在，加劇了社會的分裂和仇恨。

因此，英國政府已考慮加大對網路犯罪的打擊力度，並且確保平台承擔其應有的責任。對於不負責任的社交平台及其擁有者，推特（X平台前身）前高層布魯斯·戴斯利（Bruce Daisley）在《衛報》公開撰文表示，如果馬斯克被發現在其社交媒體平台上煽動公共秩序混亂，他應該面臨「個人制裁」。如果馬斯克依然故我，他建議英國政府應考慮對馬斯克發出「拘捕令」，因為這樣做會比對X平台祭出罰款更加有效。

最後，政府需要在移民問題上採取更加平衡和務實的政策。正如《經濟學人》指出的，英國在移民融入方面實際上比其他歐洲國家做得更好，各族群之間的隔閡在不斷縮小。然而，政治人物的煽動性言論使得問題變得複雜。因此，政府應該透過對話和溝通，向公眾傳達真實的訊息，糾正錯誤觀念，從而減少社會分裂和對立。

英國最近大規模暴動的原因不單純，也難以靠單一方法解決。其他民主國家應該從中學到教訓，思考如何對虛假訊息造成的社會暴亂防患於未然，包括運用司法手段、平台治理和社會政策，促進社會溝通與信任，以應對極右派跨國串連、興風作浪的新形勢。

圖3：2024年8月9日，紹斯波特（Southport）一名婦女正擺放鮮花，悼念三名受害兒童。/路透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