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塞拉耶佛玫瑰」談起－第十一屆國際事實查核聯盟年會側記

文/ 台灣事實查核教育基金會執行長、總編輯 邱家宜

六月底的塞拉耶佛，玫瑰依然盛開，豔麗的紅玫瑰象徵美麗的愛情，但由遍佈市街水泥地上的兩百個爆裂彈痕凹孔為中心，以紅色樹脂塗繪而成的「塞拉耶佛玫瑰」，所隱喻、象徵的，卻是1992年至1996年波士尼亞內戰期間長達1000多天的塞拉耶佛圍城，以及發生在戰爭末期，人類歷史上最晚近的一場「雪布尼查種族屠殺」（波斯尼亞語：Genocid u Srebrenici）。

圖1：街道地面上的「塞拉耶佛玫瑰」逐漸褪色

隨著萬人塚陸續出土、屍骨DNA比對鑑定，聯合國國際法庭判決當時下令殺害8000多名波士尼亞穆斯林的「波士尼亞屠夫」姆拉迪奇（Ratko Mladić）犯下反人類戰爭罪。但種種事實並沒有阻止「波士尼亞戰爭從未發生」、「種族屠殺是謊言」的說法在社群平台持續流傳。謊言的製造與傳布在社群媒體時代是如此的輕而易舉，隨著意圖抹煞種族屠殺的言論在網路四處散播，人工智慧大語言模型爲改寫歷史鋪路的可能性令人細思恐極。「他們沒有權利這樣做」雪布尼查紀念中心（Srebrenica Memoria Center）負責人埃米爾・蘇爾賈吉奇（Emir Suljagić）面對數百位來自各國的事實查核工作者，難掩激動的說。

「這段歷史還很新，曾經歷屠殺的人都還活著，所有的官方紀錄、新聞媒體報導都記載著這些事實」。擔心歷史被遺忘、屠殺又會重演，多年來，埃米爾與30年前在戰爭與屠殺中失去心愛之人的倖存者們，用盡一切努力的把當年屠殺發生時的細節、場景一一重建，記錄留存，以為將來示警。但諷刺的是，在社群媒體上，只要花3分鐘，就可以產製一則否認大屠殺曾經發生的貼文。同時，紀念中心的網站持續不斷遭受仇恨言論的攻擊、謾罵，但「社群媒體並沒有阻止這些謊言與仇恨言論」，這位人權工作者在6月26日於波士尼亞赫塞哥維納（簡稱波赫）首都塞拉耶佛召開的「國際事實查核聯盟第十一屆年會」（Global Facts 11）上發表演說時做了以上表述。

對於會場上數百位來自全世界的事實查核工作者來說，不論面對歷史抑或針對當下，捍衛真相的工作原本就已十分艱難。如今，迎面而來的AI人工智慧科技，在描繪美麗新世界的同時，潛藏各種對真實與誠信等人類文明既有價值的威脅，一個「虛實交織」的未來文明眼看已無法避免，如何因應謊言掩蓋罪惡、假像逼迫真實，是極大的挑戰。

波赫共和國境內基督徒與穆斯林世代混居，曾先後受鄂圖曼土耳其、奧匈帝國統治，種族、文化交錯碰撞。1914年6月28日，就在跨越貫穿塞拉耶佛市區之米里亞茨（Miljacka）河的拉丁橋北側，奧匈帝國王儲斐迪南大公夫婦，遭主張脫離奧匈統治的波士尼亞賽爾維亞裔青年學生刺殺身亡，為第一次世界大戰揭開序幕。在「歐洲火藥庫」巴爾幹半島西北部這塊多山近海的地域上，種族與宗教衝突的魔咒，歷經二十世紀兩次世界大戰之後並無絲毫消解。隨著前蘇聯解體，1990年代，為了是否脫離南斯拉夫聯邦，波赫境內再度引發種族激戰。

圖2：1914年斐迪南大公遇刺的拉丁橋如今樣貌

走在塞拉耶佛市區街道，會發現許多頗具歷史的街屋立面上滿是彈孔、砲擊痕跡，這些千日圍城戰所留下的城市傷痕，經過30年依然保留了下來，彷彿堅持要替戰爭做見證。建成於16世紀的費哈底加（Ferhadija）老街，附近除了費哈底加清真寺，沿街的重要宗教據點還包括：(天主教）耶穌聖心主教座堂（Katedrala Srca Isusova）、（東正教）聖母聖誕主教座堂（Saborna Crkva Rođenja Presvete Bogorodice），以及被視為鄂圖曼土耳其建築地標的加茲哈斯瑞福貝格清真寺（Gazi Husrev-beg Mosque）。

圖3：佈滿彈孔的街邊建築物立面

街邊生意鼎盛的紀念品小店中，印有前南斯拉夫聯邦領導人狄托將軍肖像的各種紀念品，是最受觀光客歡迎的品項。小店的老闆娘，一邊包裝遊客選購的狄托紀念品，一邊熱心地表達她對狄托的緬懷與崇敬。狄托從二戰後到1980年去世，以強人姿態統治南斯拉夫聯邦長達36年，任內刻意維持各族群勢力平衡，觀諸其身後亂局，可以理解波赫人民為何會如此懷念狄托時代。

在規劃為行人徒步區的石砌街道地面上，黑白石板上寫著「東西文化在塞拉耶佛相遇」。這種「相遇」如今帶來了觀光財，但30年前內戰所留下的巨大創傷，依舊深藏在開滿「塞拉耶佛玫瑰」城市街衢的大街小巷。如同紀錄「雪布尼查大屠殺」的Gallery 11/07/95影像展中所陳述，那在死難者追思儀式上協助維護秩序的警察中，可能就有當時曾參與屠殺的人員。為了避免衝突再起，波赫目前所有的制度設計都以避免衝突為最高原則，包括三個族裔輪流執政的特殊政治制度，以及歐州人權法院在司法權上的介入。

圖4：街道地面的石板上寫著「東西文化在塞拉耶佛相遇」字樣

但就像「賽拉耶佛玫瑰」原本鮮紅的血色，在路人經年踩踏下逐漸褪去，真相是否可能被謊言遮蓋？在這歷盡滄桑的塞拉耶佛古城，種族屠殺的受害者（倖存者）與曾經的加害者，如今仍存在於同一時空，疾呼保存歷史記憶的一方不論如何努力，那希望掩藏與抹拭真相的力量卻仍不絕如縷，伴隨社群媒體的推波助瀾，隨時躍躍欲試。這也正是埃米爾與他的朋友們所擔心的，真相蒙塵的危險，因為「否認屠殺，就是允許其再次重演」，埃米爾的擔心並非杞人憂天。

圖5：Gallery 11/07/95影像展忠實紀錄了「雪布尼查大屠殺」

因為駁斥假訊息、還原真相、重建脈絡的事實查核工作，其揭穿謊言的努力，如今在世界各地正被誣以言論審查的惡名，不斷遭受言詞羞辱、網路肉搜、訴訟威脅、政治施壓，以及各種有組織的攻擊。面對種種抹黑，全球130個事實查核組織，在此次年會中聯名發表「基於言論自由與事實查核的塞拉耶佛宣言」，宣言中指出：「事實查核絕非言論審查。言論審查刪除資訊，事實查核則還其原貌。」

正如以往，今年的Global Facts年會仍由擁有全球性社群媒體的多個科技平台出資贊助。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瑞薩（Maria Ressa）於年會開幕演講中指出，如今在社群媒體上，謊言的傳播速度是真相的6倍，「社群媒體正在塑造人們的行為，當在社群上傳播一百萬次之後，謊言就變成了真相。」而放任假訊息廣傳因而獲利，就是讓說謊者贏得獎賞。「感謝Meta、Tik Tok贊助事實查核，但坦白說，你們只是想保持距離於自己去執行此事！」瑞薩的直言不諱，當下獲得滿場熱烈掌聲。

正如瑞薩所說，人類正處在「資訊核彈」的引爆點（tipping point）上，而這究竟是勝利抑或終結的開端，目前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