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殺信差──川普與馬斯克為何與如何攻擊新聞媒體？

文/ 羅世宏（台灣事實查核教育基金會董事長）

美國總統川普與科技巨頭馬斯克對網路資訊生態展現相當大的操控能力。他們不僅擅長製造並傳播謊言，更透過行政權力與社群媒體工具打擊異己，進一步削弱新聞自由與民主制度。新聞業與事實查核組織遭到持續攻擊，公共討論的空間被充滿惡意的「另類事實」（alternative facts）與陰謀論佔據，民主體制將陷入危機。

這場資訊戰不僅是輿論的爭奪戰，更是針對公共知識體系的摧毀行動。川普與馬斯克透過「射殺信差」（shooting the messenger）策略，將新聞媒體貼上「假新聞」（fake news）的污名標籤，甚至利用政府資源施壓，切斷媒體的財務支持，讓它們無法正常運作。

從「射殺信差」到資訊極權

「射殺信差」是一種古老的策略，當權者或特定勢力為了掩蓋真相、阻止異議或不利資訊的流通，刻意攻擊傳遞這些資訊的人或媒體組織。歷史上，這種作法曾被應用於極權統治，例如蘇聯時期，政府會指控批評者為「人民的敵人」；在中國文化大革命期間，揭露高層錯誤的知識分子往往被批鬥甚至迫害。

川普與馬斯克精通此一戰略，並運用於當前的媒體環境中，系統性地攻擊新聞媒體，將其標籤為「腐敗」、「假新聞」，或是「民主黨的宣傳機構」。這種作法不僅讓媒體失去公信力，更進一步影響社會對資訊的判斷能力。

首先，當新聞媒體被貼上「假新聞」標籤時，公眾對於新聞事實的信任將大幅降低，導致資訊混亂與極端化現象加劇。例如，川普在2025年2月聲稱，政府支付給《Politico》800萬美元的訂閱費用是「收買媒體」的醜聞；但事實上，這筆費用只是政府機關訂閱新聞媒體資訊服務與相關數據產品的常規支出。然而，這樣的指控經過右翼社群媒體大量傳播後，許多美國民眾開始相信政府媒體交易的陰謀論，進一步削弱新聞媒體的可信度，甚至打擊其財務支持基礎。

其次，「射殺信差」策略可能導致記者與媒體組織面臨更高的風險，甚至可能導致「自我審查」。當政府領導人透過法律手段限制媒體、企業家透過社交平台攻擊記者，新聞工作者將面臨更大的職業風險，甚至可能因此選擇降低批判性報導的力度。例如，美國國防部近期取消多家主流媒體的採訪權，明示這是對不願配合官方敘事的新聞組織施加的懲罰。這種「選擇性封鎖」不僅是針對個別記者的打擊，更可能形成長期的「寒蟬效應」，導致媒體不敢再對政府提出質疑。

此外，當「射殺信差」的手法被廣泛應用時，假新聞與陰謀論將更容易擴散，因為傳遞事實的新聞媒體本身將難以善盡其職責，而極端派的敘事卻能輕易壟斷資訊場域。川普與馬斯克利用社交媒體，讓右翼自媒體成為「唯一可信的聲音」，甚至鼓勵「公民記者」取代傳統新聞組織，這導致更多未經查證、情緒化的資訊充斥社會。當公民逐漸依賴這類資訊來源時，民主制度所依賴的理性討論基礎將被瓦解，社會將陷入一種基於情緒與政治動員的競技場，最終導致極端主義的崛起與民主價值的衰退。

「射殺信差」並非只是單純的媒體攻擊手段，也是一種危害民主社會的資訊戰策略。當新聞媒體與事實查核組織不再被信任，當批評政府的聲音被封殺或邊緣化，公民將無法獲取正確資訊，民主制度將失去其監督與制衡機制。這正是川普與馬斯克所推動的資訊戰的核心目標──不是直接說服所有人相信他們的說法，而是讓所有人都無法再確定什麼是真相。

川普與馬斯克的資訊操控策略核心在於攻擊媒體的公信力，使其失去社會信任。他們不僅對新聞媒體貼上「腐敗」與「假新聞」的標籤，還積極施壓政府機構取消對新聞媒體的訂閱。例如，川普政府於2025年2月下令，美國國務院全球駐外使館與領事館必須終止對《經濟學人》、《紐約時報》、《美聯社》及《路透社》等新聞媒體的訂閱，甚至要求官員在一個句子內證明訂閱的「必要性」，否則將立即停止支付。這種政治掛帥的濫權行徑，不僅削弱政府內部獨立獲取資訊的能力，也使新聞媒體失去重要的收入來源，讓它們更難面對政治打壓時更難維持應有的獨立性。

這種資訊封鎖戰略的效果不容小覷，因為它不只影響媒體的財務穩定，也進一步鞏固川普及其支持者在公共領域中的敘事壟斷地位。當政府機構不再訂閱具公信力的新聞來源，而轉向右翼媒體或極端保守派自媒體，公務員的資訊攝取將嚴重失衡，間接影響政策制定與國際關係。例如，美國國務院許多官員依賴國際新聞機構的即時報導來判斷地緣政治局勢，特別是在涉及中國、俄羅斯、烏克蘭等戰略熱點時，這些報導往往比美國政府內部報告更即時、客觀。一旦這些消息來源被刻意迴避，決策者將淪為只依賴政府內部或右翼媒體提供的資訊，而這不只可能影響美國的外交判斷與決策，也可能造成國際關係的進一步惡化。

此外，這種策略也可能成為其他威權領袖「有樣學樣」的範本。過去，資訊封鎖與新聞審查多發生於中國、俄羅斯等極權國家，但現在此一手段卻在美國被實踐並成為右翼政客奉行的政策。川普與馬斯克的聯手行動，使資訊戰不再只是「假新聞」與「真新聞」的競爭，而是整體公共領域的改造，讓右翼敘事成為唯一掌握合法論述/話語權的敘事，並讓異議者無法獲得公平的發聲機會。 

從「美國灣」爭議看新聞審查

川普政府對媒體的干預不僅停留在財務層面，甚至直接介入新聞內容的編輯標準。例如，2025年1月，川普簽署行政命令，將「墨西哥灣」（Gulf of Mexico）改名為「美國灣」（Gulf of America），並要求聯邦政府機構與媒體統一使用此名稱。然而，《美聯社》堅持沿用「墨西哥灣」，拒絕配合川普政府的政治操作，結果美聯社記者即遭到封殺，未來不得參加白宮記者會與空軍一號的隨行採訪。

這場命名之爭突顯政府對新聞自由的直接干預。地名的改變通常伴隨著政治意識形態的轉變，例如蘇聯時期將聖彼得堡改稱「列寧格勒」。然而，在美國這樣向來保障新聞自由與言論多元的民主先進國家，政府竟試圖透過行政命令強迫新聞媒體接受政治性的更名。

此舉引發新聞界的強烈反彈，40家新聞機構聯合聲明譴責政府壓迫新聞自由，強調政府無權決定新聞用詞。白宮對此則強硬回應，聲稱「只有願意遵守總統命令的媒體才配得到採訪權」。這場爭議突顯川普政府如何透過行政權力干預新聞自由，並試圖將官方敘事塑造成唯一的「合法真相」。

美聯社為此於2月21日向華盛頓特區聯邦法院提起訴訟，控告白宮幕僚長Susan Wiles、副幕僚長Taylor Budowich及新聞秘書Karoline Leavitt，指控政府違反《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非法限制新聞機構的採訪權。訴狀中強調，美聯社記者過去百年來一直是白宮記者團的一部分，而此次封鎖不僅是針對美聯社的報導決策，更是對新聞自由的直接攻擊。

根據美聯社的說法，美聯社已多次試圖與白宮協商，但始終無法獲得回應。甚至在美聯社高層主管Julie Pace親赴佛羅里達與白宮官員會談後，政府仍拒絕讓步，堅持「只要美聯社不改變用詞，採訪封鎖將持續」。這起訴訟，不僅攸關美聯社的新聞自由，更影響著美國所有新聞機構的獨立性。

白宮的新聞審查行為引起國際關注，多個新聞自由組織，包括「保護記者委員會」（Committee to Protect Journalists）和「國際新聞記者聯盟」（International Federation of Journalists），一致譴責美國政府此一濫權與顢頇的作法。

值得警惕的是，這種手法已經開始影響新聞產業的決策。部分保守派媒體如《布萊巴特新聞》（Breitbart News）和《福斯新聞》（Fox News）已經開始在報導中使用「美國灣」一詞，而許多地方媒體則因擔憂聯邦政府的報復，選擇以「美國灣（前稱墨西哥灣）」的妥協方式來呈現報導。這種「壓力測試」若能成功，未來川普政府或其他右翼政權極可能得寸進尺，進一步要求媒體修改其他政治敏感用語，如「非法移民」改稱為「入侵者」，或將「黑人平權運動」改稱為「激進左派騷亂」。

DOGE不實指控與資訊戰的升級

在這場美國版的「資訊內戰」中，馬斯克領導的「政府效率部」（簡稱DOGE）不僅憑藉政府權力打壓新聞媒體，還透過社群媒體散布大量似是而非的虛假消息，試圖進一步抹黑主流新聞機構。例如， DOGE近期聲稱，美國國際開發署（USAID）支付900萬美元給路透社，目的是進行「大規模社會欺騙」，意圖影響美國大選報導。然而，此一指控完全缺乏證據，而且USAID和路透社雙方均已公開否認該筆款項的存在。

其實，這類不實訊息的目標並不在於提供可驗證的事實，而是透過製造陰謀論來削弱新聞媒體的可信度，並讓大眾對所有新聞報導產生懷疑。當主流媒體被描繪為「受金錢控制的騙子」，而右翼自媒體與川普控制的社交平台成為「唯一真相來源」，新聞自由便逐漸被瓦解。這與馬斯克在X平台上的策略如出一轍：他一方面強調「言論自由」，另一方面卻放任（包括他自己在內的）右翼極端言論與假新聞泛濫，讓公眾資訊環境變得更加混亂。

事實查核「沒有用」？資訊戰時代的挑戰與應對

在這場資訊戰中，許多人認為「事實查核沒有用」，因為即使謊言被揭穿，川普與馬斯克仍能製造更大、更多的謊言，轉移大眾注意力。然而，事實查核的價值並不在於短期內改變輿論，而是在於維持公共領域的誠信機制。 

首先，事實查核機構的獨立性與財務基礎必須獲得保障，這意味著應該建立跨國合作機制，確保政府無法單方面影響查核結果。 

此外，事實查核必須成為公民媒體素養教育的重要部分，讓大眾具備基本的事實查核能力，且能理解事實查核的價值，以減少被虛假訊息操控的可能。民主社會不應只是被動接受資訊，而應該培養公民主動查證、獨立思考的能力，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對抗資訊極權的操縱。

當然，事實查核或許無法改變所有人的想法，但如果放棄事實查核，謊言將不再受到挑戰，而這將是民主制度無法承受的代價。新聞崩壞，何以民主？川普與馬斯克的資訊戰術不僅挑戰了媒體的公信力，更試圖改變整個社會對「真相」的理解方式。在這場資訊戰中，專業新聞媒體與事實查核新聞業（fact-checking journalism）不再只是資訊提供者，而是民主制度的最後一道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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